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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五十四章、息物议殿上示恩 辟蹊径府内认亲

第四百五十四章、息物议殿上示恩 辟蹊径府内认亲

  刘府花厅。

 

  “小同乡,新官上任,不在都察院坐院理事,所为何来?”刘瑾轻轻滑动着手中的青花盖碗,对堂下站立之人呵呵笑道。

 

  才由吏部郎中升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张彩,长揖一礼,“学生有事求告,万望公公成全。”

 

  “乡里之间何须客套,但讲无妨。”刘瑾抬手示意张彩入座。

 

  “近日朝廷之上物议汹汹,科道皆论西北靡费挪用边帑之事,称杨应甯、韩贯道等人罪责难辞,公公可知?”张彩并不谢座,只是面色郑重,凝视刘瑾。

 

  刘瑾低头品茶,缓缓点头。

 

  “伏乞公公明察,粮草亏折浥烂年头久远,多不可考,杨应宁等人素有清名,断不会有损公肥私之举,纵有失察之过,亦当酌情而定,况且……”

 

  “况且什麽?”刘瑾庞眉微微扬起。

 

  “况且杨应甯巡抚陕西,总制三边,督理马政,修边御虏,边事多有建树,念其有功於国,恳请从宽处置。”言罢张彩一躬到地,久久不起。

 

  “你这是为杨一清求情咯?”刘瑾淡然道。

 

  “学生据实而言,求公公明鉴,勿寒栋梁之心。”张彩垂首低眉,却言语铿锵,坚定无比。

 

  “这里有份户部的奏本,你不妨看看。”刘瑾从案头取出一本奏章递与张彩。

 

  “公公,这……”张彩一目十行,见里面说的是为巡茶御史翟唐请加旌奖事宜,一时没弄清楚这与他所说之事有何关联。

 

  “翟唐这一年的工夫,收茶七十八万二千余斤,与西番易马所得九千余匹,杨一清督理马政这些年与番人茶马交易,你可知每年所得多少?”刘瑾乜眼问道。

 

  张彩未有在户部履职经历,对此茫然不知。

 

  “杨一清勘发金牌,与番人贸易茶马,西宁洮河三卫之地每岁合计征茶不逾五万斤,易马也不过五六千匹之数,这便是他的政绩建树?翟唐一年之间便收他数倍之利,又该如何评断?”

 

  刘瑾轻蔑一笑,“至於奏请所修的边墙,他告病之时修了几里,你该当知晓吧?”

 

  “我……”张彩一时结舌,咬咬牙硬着头皮道:“然其仍有拣将选兵,保境安民之功。”

 

  刘瑾点头,“不错,比起常人杨一清确有过人之处,但其官至都宪,总辖三边,朝廷恩赏不谓不渥,已酬其劳,岂可作为他有罪不罚之依据!”

 

  张彩嘿然,良久才艰涩言道:“如此说来,公公定要治那杨邃庵之罪了?”

 

  “非只是他,延绥仓储所涉之人也罪责难逃,东厂已经派出番子分赴山西、南京,将韩文、熊绣等人锁拿入京。”刘瑾冷冷道:“大大小小上百个官儿,可要折腾好一阵子。”

 

  “公公要兴大狱?”张彩悚然失色,急声道:“万万不可!”

 

  “怎麽?”刘瑾眉头微攒,似有不喜。

 

  张彩躬身道:“如今朝廷上科道缄口,百官束手,公公威风已立,正是振刷吏治,革除旧弊之时,公公如欲作为,当以求稳为上,不宜再起大狱,旁生枝节。”

 

  “你可是在教咱家做事?”刘瑾语声骤然转冷,面露不豫。

 

  刘瑾如今口含天宪,威权正盛,任尔封疆大吏,还是朝廷重臣,举手间可定祸福生死,张彩尽管心惊胆战,还是垂手道:“彩受刘公提拔知遇之恩,纵有冒犯亦不得不言,求公公明鉴。”

 

  刘瑾缓步走近,一言不发,张彩惴惴难安,额间冷汗已现,终究忍不住率先开言:“公公……”

 

  “不须说了,乡里良言咱家记在心里,如何做已有定计,你且回去吧。”

 

  张彩如蒙大赦,不敢再留,告辞而去,丁寿悠闲地自後转出,望着张彩背影,嘻嘻笑道:“公公,小子举荐之人如何?”

 

  “是个人才,比那些应声虫强了许多,难得还有此眼界。”刘瑾哂然道。

 

  “小子便当您是在夸我了。”丁寿一脸得意。

 

  投目一瞥,刘瑾不置可否,来至罗汉榻上坐定,淡淡道:“今日太后杖死了两个坤甯宫的奴才,皇后在仁寿宫外下跪请罪,最後还是清甯宫那边发了话才算收场,离间天家亲情,这事儿咱家该夸你麽?”

 

  丁寿脸色突变,强笑道:“这……与小子有什麽相干?”

 

  刘瑾凝眸不语,丁寿心头发毛,乾脆光棍地一摊手:“就算事因小子而起,起码不是我让太后如此做的。”

 

  “糊涂!天家之事岂是你可参与的,深宫之中藏了多少秘密,外人捕风捉影尚不能窥其一斑,晓得为何?因为死人从不会泄密,你可是嫌自己活得长了!”

 

  刘太监疾言厉色,丁寿怏怏不服,鼓着腮帮子道:“事情已然做了,还能如何!况且我还冤枉着呢,天知道皇后娘娘怎会看我不入眼,撺掇着二张与我作对,坤甯宫里不遭难,受罪的便是我了!”

 

  “你……”刘瑾才欲勃然作色,忽地轻声一叹,“罢了,你小子福大命大,帝后不睦,又有太后这座靠山,暂时无人寻你的麻烦,至於今後是福是祸,看你造化吧。”

 

  “别啊,公公,您这话是不管我了麽?”丁寿尽管平日对刘瑾训教之言多有不忿,但有老太监帮着遮风避雨,他还蛮享受这不动脑子的光景。

 

  “咱家老了,总不能管你一辈子……”刘瑾以手支额,神情落寞。

 

  “公公,小子有错,您尽管训斥,休出此气短之言。”

 

  见丁寿情真意切,刘瑾莞尔一笑,“莫慌,咱家的身子骨还硬朗得很,你小子想飞出咱家的手心,还要等些年头。”

 

  老太监郁怀纾解,丁寿松了口气,笑道:“那这番赌斗便算小子赢了?”

 

  刘瑾摇头,“尚早,二位侯爷那里暂无胆子与你为难,朝中左班声浪也算压制下去,但後续如何,还未可知,你要如何收尾?”

 

  “学您老啊,立威!该抓的抓,该杀的杀,该抄家的抄家,这帮孙子在西北时我便想收拾,碍着北虏入寇用人之际,只好虚与委蛇与他们周旋,但那些证据全都留了副本,借着这股东风一并抛出来,让诏狱也开开利市。”

 

  “威不可不立,”刘瑾缓缓点头,表示赞同,随即话锋一转,“但其中的许多人你当日在西北可是承诺既往不咎的?”

 

  丁寿一晃脑袋,不以为意道:“当官儿说的话能信麽!”

 

  “人不可无信,官场中可以口蜜腹剑,两面三刀,却不可轻犯众怒。”刘瑾从袖中取出一份手本,递与丁寿:“手本已然替你拟好了。”

 

  您老一直犯的不就是“众怒”麽,怎麽到我这儿净扯些不咸不淡的废话,丁寿腹诽着接过手本,一看里面内容,万分惊讶,“公公,您不是已派人……”

 

  “咱家如何做与你无干,只需按此上奏即可。”刘瑾神情漠然,冷冷说道。

 

  ***    ***    ***    ***

 

  灰厂小巷,首辅李东阳宅邸。

 

  偏厅之内,语声喧腾,灯火摇曳之中,只见峨冠博带的杂乱身影彷徨游走,争论不休。

 

  李东阳背负双手,在厅中来回踱着步子。

 

  “阁老,您贵为首揆,如今万万不可弃我等不顾啊!”被西北仓储亏空之事牵扯的户部尚书顾佐焦灼万分,大声疾呼。

 

  李东阳深深望了顾大司农一眼,庞眉深锁,一言不发,转身游走他处。

 

  御史蒋瑶踏步迎上,躬身道:“恩师,顾部堂言之有理,如今朝堂之上人心惶惶,您素以文章领袖海内缙绅,岂可坐视!况那刘瑾名为查盘,实则打击异己,迫害忠良……”

 

  “住口!”李东阳怒叱门生,不安地左右看了一眼,低声道:“隔墙有耳,休得胡言!”

 

  蒋瑶垂手道:“弟子省得,只是如今东厂番子四出,当权者显有构陷株连之意,放眼朝中,唯有您老可援手救之。”

 

  李东阳无奈苦笑,“蒋生高看老夫了,内相岂是轻易受人左右的。”

 

  “李相此言有差。”一个不到三旬的文士中途插言。

 

  “哦?”李东阳扬眉打量来人,见是翰林院编修,江西分宜人严嵩,笑道:“分宜可有教我?”

 

  “学生不敢。”严嵩深施一礼,侃侃道:“阁老文章领袖,以诗文延引後进,海内名士,多出公门,公所进之言,内廷亦当顾虑一二,况您素与内相有旧……”

 

  “惟中,不可妄语。”蒋瑶疾言制止,瞥了一眼座师神色,回首斥道:“刘瑾不过是仰慕恩师文名,其间谈何私谊。”

 

  严嵩自知失言,急忙请罪,李东阳微笑摆手,示其不必在意,“可还有其他?”

 

  严嵩见李东阳并无愠色,斟酌一番又道:“再则,如今朝堂上中州之人及得柄用,与南人处若冰炭,若大兴株连,南人必遭阻抑,公不可不慎……”

 

  李东阳悠然沉思,他自晓所谓中州之人指代的是内阁焦芳、吏部许进、兵部刘宇这三人,许、刘二人还好说,那位同年老夥计却是因早年经历,对南方士人深恶痛绝,刘瑾若想振刷吏治,焦芳定会其中推波助澜,贬黜南人……

 

  “恩师……”作为浙江人,蒋瑶初时还未想得这般深远,听严嵩一说,顿觉如坐针毡,一脸期盼地看向李东阳。

 

  李东阳环目四顾,只见众人眼中殷殷盼望乞求,捋髯苦笑:“看来此事,老夫不得不管了……”

 

  ***    ***    ***    ***

 

  翌日,早朝。

 

  “老刘,西北之事可有章程了?”朱厚照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,昨日在校场骑射投入精神太多,这觉还没补过来。

 

  “已遣东厂校尉缉拿涉事官员,待提问明白,分别情罪轻重,再行上报。”刘瑾躬身道。

 

  “嗯,该治罪的治罪,早些定了吧。”朱厚照点头,他实在被连篇累牍地奏疏折磨惨了。

 

  “陛下,老臣以为此事不妥。”王鏊沉声道。

 

  “王师傅有话请讲。”自个儿老师横插一杠,让小皇帝到嘴边散了的话都不好意思喊出口。

 

  “械系衣冠,有辱体统,况棰楚之下,何求而不得!”王鏊昂然道。

 

  “王相此言,是信不过东厂呢,还是信不过那些犯事儿的官员?”刘瑾冷冷眄视。

 

  “你……”王鏊怒气涌现,拂袖道:“老夫就事论事。”

 

  “东厂办案也是秉承圣意国法,不枉不纵。”刘瑾微微欠身,“就不劳阁老挂念了。”

 

  “好了好了,”一见老王鏊被气得翘起了胡子,朱厚照立时伸手打圆场,“老刘,待人犯到案,详加鞫问,刑罚勿要轻动。”

 

  “陛下放心,臣定当鞫问明白,无论何官何职,严惩不贷。”刘瑾躬身冷笑:“身为封疆,不知报效国恩,留他们何用!”

 

  听出刘瑾话中森森寒意,群臣不由将目光投向了李东阳。

 

  终是还要老夫出面啊,李东阳心底哀叹,乾咳一声,出班施礼道:“老臣有事禀奏。”

 

  “李先生请讲。”朱厚照隐隐头痛,对这些老臣,他是奉若鬼神,敬而远之,真不想凑得太近。

 

  李东阳稽首道:“比来皇上励精图治,威令大行……”

 

  听了不是找麻烦而是夸自己的,朱厚照顿时来了精神,御座上端正坐姿,等待下文。

 

  “中外臣民无不悚惧……”

 

  “等等,你们害怕个什麽?”好好听来这麽一句,朱厚照立即打断询问。

 

  一副锦心突遭打断,李东阳好悬没一头栽倒,“这个……威令素严,以至臣等战战兢兢,惴惴惶惶。”

 

  “政令苛严,是对违法之人,先生等都是国之干城,忠君体国,何惧之有。”朱厚照理所当然道。

 

  李东阳神色尴尬,“陛下之言甚是,只是霜雪之後必有阳春,雷电之余必有甘雨,此固上天之道,人君宜当法者……”

 

  朱厚照皱眉:“何为”阳春“、”甘雨“,又如何去”法“?”

 

  “老臣姑举一二上尘睿览,比如兵部追索逃军及拐马人犯,谪令戍边,而窝藏者亦发戍近卫,虽有惩奸之意,然其罪毕竟有差,可量情拟之……”

 

  “还有麽?”朱厚照问道,老刘曾说各地卫所在册军士逃亡缺额甚多,若不峻法追索,各地恐无可用之军,他也觉得所言有理,何况那些人逃就逃呗,还拐了军马走,是可忍孰不可忍。

 

  “比如通查各衙门历年有犯错案者,佥书职名追究惩治,虽是除奸之意,但以一时之失而穷一二十年之远,以一事之差而累数十人之众,非惟人才难得抑且情有可矜,可除侵盗钱粮并受赇人命者外,其余人等从轻发落……”

 

  “行了,朕知道了。”朱厚照点头。

 

  “陛下稍待,还有一事……”

 

  李东阳在内阁熟知内情,这几件事说是出自上谕,实则都是刘瑾授意,试探说了两事偷觑刘瑾神色,见老太监面色如常,不由松了口气,继续道:“比如各处查盘粮草亏折浥烂者,罪逮巡抚重臣,虽有慎重钱谷之意,然职有大小,责有专否,陪补亏折律有明条,管粮管屯等官固难辞责,巡抚之职似可请从轻处置……”

 

  “凭什麽?他们身为疆臣,总理一方,地方粮草亏折,难道还没错了!”朱厚照愤懑不平,有错的都是底下当差的,你们对朕可没这般宽容。

 

  “并非无过,只是巡抚都御史等官总理民事戎机,事务繁冗,难免有失察之处,可治其督理不严之罪,械系追责……未免苛求。”

 

  “李相所言甚是,求皇上明察。”王鏊立即介面。

 

  “臣等附议。”户部顾佐与都察院屠滽等人紧随其後,各部属官见自家老大领头,也大多应和。

 

  “李相之言乃谋国之举,老臣深以为然。”遭参劾人中尚有许多故旧下属,既然主管的文臣都已无罪,武将能有甚错,张懋乐得做个顺水人情,领着五府众多武勳一同附议。

 

  朱厚照快被这群“双标”给气乐了,在群臣中来回巡?,终於在右班中发现一个“鹤立鸡群”的人来。

 

  “丁寿,你才巡视西北而回,依你之见如何处置?”

 

  遭了皇帝点名,王鏊才发觉今日还有这麽个人物在侧,他这始作俑者能说出什麽好来,急声道:“陛下,丁寿戴罪之身……”

 

  “朕几时定过他的罪!”一句反诘让王鏊闭上了嘴,正德和颜悦色道:“丁卿,你来说?”

 

  “臣以为李阁老之言深为国计,切於辅治,言之有理。”

 

  丁寿平平淡淡的一句话,不独小皇帝,一众百官也惊得不轻,这小子突然转了性!

 

  “什麽?”朱厚照一脸困惑,瞥向身侧站立的刘瑾,暗道你们事先未商量好麽,“依你说来,仓储浥烂亏折之事巡抚总督等官不应深究咯?”

 

  “臣以为一众该管官员法当重治,但仓储亏折年头久远,涉案人众,其情罪不一,不宜一概而论。”

 

  “大金吾之言甚是。”顾佐眼前一亮,连连点头,当年户部主事的是韩文,一定要分清主次。

 

  “那又当如何去做?”朱厚照问道。

 

  “可令各处巡按御史会同锦衣卫提问明白,何者侵盗隐匿,何者滥收私放,视其情状,再行定罪。”丁寿朗声道。

 

  “丁大人果然少年持重,此议甚嘉。”李东阳微笑颔首,众臣俱都随声附和,王鏊尽管看丁寿不惯,也悻悻不再多言。

 

  “老刘,你说呢?”朱厚照转向身旁刘瑾。

 

  “粮草亏折毕竟乃国之重事,应让户部斟酌议覆。”刘瑾回道。

 

  见刘瑾并不反对,朱厚照也不再说什麽,烦躁地一挥手,“就照此办,都散了吧。”

 

  下朝後丁寿便被一众大臣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,这个称赞缇帅顾全大局,国之干城,那个说大金吾谋划深远,不愧朝廷股肱,总之可将丁寿吹到天上去,好似前几日被骂得当朝奸佞不是眼前人般。

 

  对众位同僚的“健忘”丁寿可以理解,毕竟锦衣卫参与到查盘事中,众人都担心将来被拿住痛脚,提前缓和关系才是正理。

 

  “缇帅今日出一言而满朝皆和,威风无两,实令下官钦羡。”兵科给事中张龙好不容易挤上前来,陪着笑脸言道。

 

  淡淡扫了一眼这位兵科给事中,丁寿暂且不理会,只与其他人寒暄客套,张龙被晾在那里,一脸难堪。

 

  待将身旁人都打发了,丁寿才转过身来,“张给谏……”

 

  “不敢,直呼下官贱名即可。”张龙谄笑道。

 

  丁寿失笑:“足下也是两榜进士出身,何苦自轻。”

 

  “非是自轻,下官对缇帅高山仰止,钦慕已久,能得训教已慰平生,怎敢已官场俗礼相待。”张龙揣袖俯首,一副赤诚之貌。

 

  “这话可不敢当,丁某前几日还是过街老鼠……”丁寿乜眼斜睨张龙,嗤笑道:“喊打的人里不就有张给谏麽?”

 

  遭了抢白的张龙笑容讪讪,“下官……一时糊涂,胡言妄语,求缇帅恕罪。”

 

  “恕罪?言重了。身为谏官,拾遗补缺是分内之事,丁某岂敢阻塞言路,只是……”丁寿意味深长地一笑,“给谏的题本是发自内心?抑或受人指使?这其中差别大得很呢。”

 

  “缇……缇帅何……何出此言?”事发了!张龙心底悚然一惊,兀自不肯松口,故作糊涂。

 

  “给谏尽可揣着明白装糊涂……”丁寿伸出手来,触及张龙肩头时清楚感受他浑身一抖。

 

  丁寿只是掸了掸张龙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,捏着他的官袍若无其事笑道:“只是本官提醒给谏一声,天气虽说转暖,可诏狱里阴气还重得很,还是提前多备几件衣物为好。”

 

  看张龙面如土色,战战发抖,丁寿心中舒畅,曹鼎当日为了活命,可是该说的不该说的,都说了出来,自然这位张给谏受寿甯侯指使弹劾自己的事也没放过,王八蛋,二爷便是落水狗,也不是任人都可打上一棍子的。

 

  张龙汗出如浆,手足冰冷,结结巴巴道:“丁……大人,其中些许……误会,请容下官解……解释。”

 

  “别解释了,本官没那工夫听。”丁寿把手一摆,不与张龙说话的机会。

 

  不过二爷也确实忙得很,乾清宫内侍张锐一溜儿小跑奔了过来,见面先施一礼,“丁大人,万岁爷请您过去一同用膳。”

 

  “走吧,我说张公公,光禄寺的膳食是越发难吃了,上次那道猪蹄肚快打死卖盐的,难为皇上怎麽受得了……”

 

  丁寿毫不见外地抱怨着宫廷膳食,随张锐远去,单撇下失魂落魄的张龙,愣愣怔怔不知何去何从……

 

  ***    ***    ***    ***

 

  “说说,朝上你是怎麽想的?”朱厚照拄着下巴,瞪视丁寿。

 

  我也想知道老太监怎麽想的,丁寿费了好大气力将嘴里的鹅肉巴子咽下肚,堆笑道:“今日朝上形势陛下也看见了,若不稍作曲意,恐难善了。”

 

  “凭什麽每次曲的都是朕意,那些巡抚总督犯了错不该法办麽!”朱厚照拍起了桌子。

 

  “应该,臣也没说不治他们的罪,这不掺进了锦衣卫麽,只要罪证确凿,还怕跑了他们,不过是换个说法,让那些官儿白高兴一场。”

 

  “你是说……”朱厚照眸中放光,“那些臣子成了朝三暮四被耍弄的猴子?”

 

  “万岁圣明。”丁寿恭维道。

 

  朱厚照抚掌大笑,“好,你果然主意多,难怪老刘也没反对,朕都被你们蒙混过了!” 

 

  “那些官儿,将士们出生入死,衣甲俱残,若让朕晓得他们中有侵盗贪渎的,断不轻饶!”朱厚照断然道。

 

  孩子得哄,丁寿心道,“陛下明见万里,依臣在边地所见,军士们最忌者便是有功不赏,有过不罚,赏罚不明,寒将士之心。” 

 

  朱厚照深以为然,“不错,赏罚不明,百事不成,军伍之事更是如此。”

 

  “可据臣所知,有人却报功不实,欺君罔上,巧立名目,滥施恩赏,以致边兵怨恚,军心不稳。”这麽难以下咽的饭都吃了,丁寿决计不让自己白受这份委屈。

 

  “谁人如此大胆!?”朱厚照立时嗔目。

 

  ***    ***    ***    ***

 

  寿甯侯府,角门。

 

  “曹爷,您可出来了,求您为我引见侯爷,在下确有十万火急之事。”张龙抓住曹鼎衣角,苦苦哀求。

 

  曹鼎一脸晦气看着张龙,“什麽事,火上房了?”

 

  张龙跺着脚道:“差不多了,那丁南山已然知晓在下受侯爷指使之事,须赶快商量出个对策,迟了怕就……晚了!”

 

  张龙意外的是,曹鼎听到消息後神色淡淡,“就这?”

 

  “是啊。”张龙茫然点头,忽然灵光一闪,惊喜道:“您都知道了?”

 

  我自己说的能不知道麽,想起险些被活埋的经历,曹鼎心有余悸,看着张龙的眼神开始不善,若不是从你这个倒楣鬼家中出来,曹爷怎会落到那群花子手里,卖了主子不算,还在供状上画了血押,这辈子是被那丁寿吃死了。

 

  张龙还没理会到自己已然成了旁人迁怒的物件,一脸希冀道:“不知侯爷那里什麽章程?”

 

  “什麽章程?闭门谢客。”曹鼎冷冷道。

 

  “侯爷这便罢了?难道不寻那丁寿小儿的晦气了,下官此番愿做马前卒,尽心效力……”左右已结了梁子,张龙此时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,指望二张福荫能庇佑住他这棵小草。

 

  “休得胡言乱语!”曹鼎心虚地左右观望,低声斥道:“那丁大人何等身份,你竟敢直呼其名,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,一点礼数不懂!”

 

  我不知礼数?他娘的当日是谁逼着老子上题本的!张龙险些没爆出粗口,眼见曹鼎要缩回门里,慌不迭一把拽住他的手腕,极尽哀怜道:“求曹爷通融,让我见侯爷一面,一点心意,万请笑纳。”

 

  感到掌心中多了一张东西,曹鼎低头看了一眼,不着痕迹地将银票收入袖中,放缓语气道:“侯爷嘛,是注定不见客的,不过看在你这份心意上,我倒可以给你提个醒儿。”

 

  “请曹爷明示。”张龙眼巴巴望着曹鼎。

 

  “锦衣卫不是好相与的,丁大人更不是好惹的,你呀趁早死了那份心。”

 

  张龙等了半天未有下文,惊愕道:“完了?”

 

  “这点银子你还想听什麽!”曹鼎突然觉得这厮很不懂事。

 

  这话还用你他娘来教!当日本官是怎麽说的,还不是你一力大包大揽,撺掇威逼,我才上的手本!张龙欲哭无泪,人都快给曹鼎跪下了,“二位侯爷毕竟是当朝贵戚,身份不同,恳请曹爷与二位侯爷言语一声,在圣人前为下官美言几句……”

 

  “美什麽言?实话和你说吧,二位侯爷明着闭门谢客,实际上是被太后下旨禁足,这时节往侯爷跟前凑,不是找死麽!”曹鼎被张龙催得紧了,只好说了实话。

 

  “啊?可二位侯爷是太后的亲手足啊!”张龙不可置信道。

 

  “而今这手足情分是抵不上丁大人的圣眷了,自求多福吧。”曹鼎拍了拍张龙肩膀,闪身缩进角门。

 

  “曹爷……”张龙还要再说,却是两扇沉重大门迎面撞了过来。

 

  张龙猝不及防,险些被撞个满脸花,急忙退後几步,只见侯府角门轰然关闭,门後还传来曹鼎的命令声,“上栓落锁,今後府里除了采买不许任何人进出,更不要让一些猫儿狗儿的去烦侯爷……”

 

  张龙听得心头火起,抡起拳头便要砸门,思量一番终究没敢下手,悻悻走出巷子。

 

  巷口处停着一乘小轿,轿後还列有几抬礼盒,见张龙出来,轿夫从人纷纷迎上。 

 

  “老爷,可是要将礼品抬进去?”张龙的贴身长随凑前问道。

 

  正有一腔怨气无处撒的张龙对准凑上前的那张脸,抬手就是一嘴巴,“抬哪儿去?人家连门都不给开了!”

 

  挨打的下人不敢说什麽,一边捂着脸,一边替张龙打起轿帘:“是是是,那小的送老爷回府。”

 

  “回去等死麽!?”张龙钻进轿子,下令道:“走,快去西直门刘府。”

 

  ***    ***    ***    ***

 

  刘瑾府门前,冠盖云集,挥汗如雨。

 

  照壁前的空场上停放着各色官轿,一排排的拴马桩前骡马成群,等候刘太监传见的大小官吏与之随从仆役,将这宽敞空场填得满满当当,望之热闹比起正阳门的棋盘街也不遑多让。

 

  张龙赶到时,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景象,急火攻心,好悬没一口气厥过去,这要投刺排起队来,没三天也轮不上他呀,不得不说,张给谏脑子活络,立即喊过身边长随,嘱咐他不惜银子,买通刘府门子,将他的投帖排在前面。

 

  这长随也是个机灵的,与一个刘府门子攀上了同乡,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便将事情办妥,张龙如释重负,立时着人抬着礼物便要进府。

 

  恰在此时,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家院出现在府门前,向一众门子吩咐道:“教人都散了,老爷今日不见客了。”

 

  张龙闻言一个趔趄,真是人倒楣喝凉水都塞牙,早不散晚不散怎地偏赶在轮到自己的时候散,当下也不顾身份,冲着那老家院打躬道:“老院公留步,在下实已等候许久,不知能否通融一二。”

 

  那个收了银子的门子也觉有愧,一旁帮衬道:“老管事,这位张大人从早上开始已然候了几个时辰,属实不易。”

 

  张龙连声称是,那门子又对张龙道:“张大人,这位是我们府上的姜管事,老爷最是信重不过。”

 

  张龙会意,急忙又取出一张银票塞了过去,“求老管家成全,请刘公公拨冗一见。”

 

  老姜将银票轻轻推开,缓缓道:“这位大人,我家老爷今日已不再见客,你既等得辛苦,明日老朽可安排第一个见面。”

 

  “这……”朝中之事瞬息万变,谁知道明天又会发生什麽,万事宜早不宜晚,张龙打定主意,继续苦苦哀求:“在下实有紧急要事,老管家慈眉善目,当会体谅,只请通禀一声。”

 

  张龙也下足了本钱,将身上银票全数取出奉上,老姜见他求得恳切,答应入内一试,只是银票却万万不收。

 

  张龙千恩万谢,不多时老姜去而复返,只道刘瑾吩咐,公事可投书通政司,若是私事明日再来,他正与人饮酒,不见外客。

 

  张龙见事不可为,只好作罢,想着明日再来,临行前好奇问道:“但不知是何人有幸,与内相把盏?”

 

  “锦衣卫丁大人,府中常客,哦,他还托老朽向张大人道声”珍重“,险些忘了。”

 

  张龙如五雷轰顶,跌跌撞撞地出了刘府,府门前大多人闻讯已然散了,只有少数几个腿脚慢的,三五成群聚在一处窃窃私语。

 

  “汝言兄,拜会过刘公公了?”

 

  听得人唤,张龙才缓过神来,见唤他的人是吏科给事中李宪,同为六科言官,对方又是弘治十二年己未科进士,入仕在先,虽然心中有事,还是无奈上前应酬,“良度兄,近来安好?”

 

  “好说好说,刘公公与你说了什麽?”李宪瞅着张龙一脸艳羡,“内相定是对汝言兄青眼有加,我这排了大半日,也未进得府内,聆听刘公公教诲。”

 

  张龙苦笑,“小弟也无缘得见内相,刘公公要与大金吾丁大人把酒言欢,不见外客,徒呼奈何!”

 

  李宪恍然,难掩心头暗喜,随口笑道:“这却难怪,大金吾何等人,每次入府都是不经通传,登堂入室的。”

 

  张龙心中有事,未及觉察李宪笑容中幸灾乐祸的味道,只是忧心忡忡道:“坊间不是传闻二者失和麽?”

 

  “坊间之言,何足为凭!汝言若在此门前蹲得久了,自能观出些门道,刘府下人借着内相权势,便是面对阁部重臣,亦是不假辞色,可有哪个敢对丁南山稍露不敬!以奴观主,可见一斑……”

 

  李宪不屑地“嗤”了一声,撇着嘴道:“前几日上蹿下跳的,不是别有用心之辈,便是愚鲁邀名之徒,蠢不可及!”

 

  老子是被坑死了!张龙只觉自己老脸被抽得啪啪作响,只得乾笑不语。

 

  李宪突然神神秘秘地低声道:“汝言曾可听说,就在今日,那郭东山被缇骑拿下诏狱了……”

 

  “因为何故?!”张龙惊道。

 

  “说是他在宣府任纪公御史时市恩坏法、罔上欺公,其实嘛……”李宪玩味一笑,“你我心知肚明,郭东山依仗王相门生的身份,前几日可是闹得欢腾,如今算起後账,恐吃不了兜着走咯……”

 

  张龙只觉眼前一黑,“扑通”栽倒。

 

  “汝言兄!张大人!你怎麽了?来人?,救命啊!”

 

  ***    ***    ***    ***

 

  “公公,小子行事唐突,还请勿怪。”丁寿笑着为刘瑾斟了一杯酒。

 

  刘瑾微笑,一饮而尽,“怪罪什麽?若只一味示好,怕有些人还不懂领情,只要掌握好分寸,这”威“立便立了吧。”

 

  “谢公公体谅。”丁寿喜笑颜开,挨?不还手,二爷也不要做人了。

 

  “不过你拿了郭东山,王鏊那老头断不会甘休,你可将证据坐实了?”

 

  “公公放心,都督府和宣府边军那里都有实据,绝不会冤枉他。”丁寿拍着胸脯保证。

 

  “都督府?”刘瑾庞眉轻挑,意带询问。

 

  “正要向您老禀告,如今六部已无人敢置喙您老,可张懋老儿仗着祖荫庇佑,常有不敬之辞,这五府还是握在咱们自己手里为好,恰巧保国公那里颇有亲近之意……”

 

  “朱晖?他想鹊巢鸠占?保国公的招牌可比不得英国公……”细长指甲在瓷杯上轻弹了一下,刘瑾微微摇头。

 

  “朱晖才虽不及乃父,可也出入兵间数十年,张懋老儿平生未临一战,却提督十二营,位居百官之首,他凭个什麽!”丁寿为刘瑾杯中续酒,颇为不忿。

 

  “凭着人家父祖两代,河间、定兴二位王爷战陨疆场,圣眷优容,旁人羡慕不来的……”

 

  “可他张懋所为,可对得起这份优礼?”丁寿将酒壶往桌上一顿,义愤填膺。

 

  刘瑾端起酒杯,唇边浮起一丝隐隐笑意,“那张懋再是胡作胡为,恐也惹不得你丁大人动这份闲气,你打的主意怕是在统兵之後,身边无人掣肘吧……”

 

  ***    ***    ***    ***

 

  丁寿回到府中时,已是深夜,令他惊讶的是,竟还有一位客人在一直等着他。

 

  “张给谏,夤夜来访,可有要事?”看在对方礼单颇厚的情分上,丁寿决定还是见上一见。

 

  张龙见面就是大礼参拜,“下官日前糊涂,对缇帅多有不恭之处,思来寝食难安,特来赔情。”

 

  拎着猪头也没找到庙门的张龙被自家人抬回府里,醒来後就是嚎啕大哭,唤来家人准备後事,张家出身医籍,祖上做过御医,到他这代已是三代为官,慨思过往,叮咛家人,宁可相信这世上有鬼,也别相信二张的破嘴,他是宁可一死,也不愿进那暗无天日的诏狱。

 

  张给谏连上吊的绳子都准备好了,被家人死活劝住,他的那个长随一语惊醒梦中人,既然事情着落在丁寿身上,何不直接去求他,反正死马当作活马医,丁寿不给活路再死也不迟。

 

  听了一席劝告,张龙心头豁然开朗,他与丁寿似乎也没什麽天大仇怨,只要一味俯首告饶,伸手还不打笑脸人,那丁寿也没必要非置他於死地不可,看着这个贴身长随,张龙嘉许万分,抬手又赏了他一个嘴巴,有主意不早说!累得老爷我寻死觅活的,很好看麽!

 

  丁寿自不知晓张给谏的心路历程,他只是单纯不想再和张家人扯上关系,淡淡道:“给谏言重,丁某说过,拾遗补缺乃给谏本分,便是当今圣上也干预不得,何谈不恭,又何来赔情一说。”

 

  “这……”见对方还是油盐不进,张龙狠狠心,咬咬牙,张鹤龄,是你们不仁在先,可别怪张某人不义。

 

  “缇帅,赔情只是其一,下官还有一不情之请,万望大人成全。”

 

  张龙突然“扑通”跪倒,吓了丁寿一跳,不觉站起道:“给谏何故如此?”

 

  “下官仰慕大人已久,想认大人为义父,伏惟大人开恩收纳。”张龙言罢“咚咚咚”连磕了三个响头。

 

  “给谏,这如何使得!”丁寿是真懵了,这位爷好歹是两榜进士,不说斯文体统,单只岁数,张龙已是奔四的人,若成亲早些,孩儿怕都比丁寿年纪大了,竟自认螟蛉,这不扯淡麽!

 

  “给谏请起,你我年岁相差甚多,这於理不合……”张龙是与二张叙过宗谱的,真认了这乾儿子,张家哥俩不成了自己晚辈,你张龙可以不要脸,张太后还不把二爷给撕了。

 

  “学无先後,达者为先,何况父子之情,岂能一味以年齿论长幼!”

 

  这儿子张龙是铁了心当定了,任丁寿百般劝说,他死活不起,只是磕头行礼:“爹,孩儿与您见礼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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